七十八、修铁路

 

黄晓捷

 

1965年,在唐山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我开始了此生的明确记忆。那天晚上,北京站华美绚烂的灯光至今在我的脑海里闪烁,丝毫没有褪色。

1969年12月,从北京站坐火车前往咸宁。那时的钢轨还不是无缝钢轨,一路上几十个小时节奏分明的车轮压过铁轨接缝处时发出的咣当当咣当当的声音让我们在到达咸宁和金口镇很多天后才慢慢消失。

在咸宁共产主义学校住宿读书的时候,常常在周日穿过学校北面的大铁桥洞,进城去火车站玩儿。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看着一列列客车和货车东进西去。一条条在阳光下闪光发亮的铁轨伸向远方,伸向天的尽头。看着那静静无语卧在地上伸向无限远方的铁轨,我想念着远方尽头终点的北京。我心中期待着回北京的那一天。

在武汉长江大桥的铁路桥上,轰然而过的钢铁巨兽让我崇拜和敬畏。看着大桥远处的出口和入口,钢铁大动脉几个字震撼着我的心灵。我知道,铁路一边的终点是北京,另一边通向一个又一个我还不知道的城市。北京让我怀念,未知陌生的城市让我神往。

到了丹江口分校后,因为人少,组织结构简单,我和其他孩子们经常坐着分校的吉普车或是大卡车到丹江口火车站接人、送人或是接送货物。那时的火车站管理很松,火车也就几趟,所以我们常常在车站里转,能去的地方都去转悠过。有时无事,我们还顺着铁路,踩着一根根枕木,小步快捣地走着去火车站玩儿。到车站后,我们会站在闪亮的铁轨上,眺望远方,很久很久不愿意说话。我们去车站,站在铁轨上遥望远方,不为别的,只为默默地怀念北京,希望有一天能够坐上火车回北京。那是我们心中的梦,所有分校人的梦。

关于铁轨还有几个记忆。一个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们去天坛公园玩儿。天坛西门到前门有一段有轨电车。每当电车驶过时,车头都会发出悦耳的铃铛声。有轨电车让我这个从唐山封闭的军队大院里走出来的孩子万分惊奇。坐在有轨电车里我觉得简直就像书里的童话世界。可是文革的时候,我在收音机里听到说那是殖民地的遗留、是中国人民的耻辱,北京市革委会一声令下给挖了。后来听说大清朝末年在上海也有人干过这种事儿。有人先修建了铁路,然后激愤的官员带着老百姓一拥而上给拆了。结果大清政府又是道歉又是赔款重建。重建前门商业大街的时候,又把那段有轨电车给重建了。为此,北京市政府让社会各界人士从头数落到脚。不过我觉得重建有轨电车的北京市政府应该得到表扬。而拆掉那段有轨电车的那一届北京市政府将永远被人民数落。史笔如刀,口碑如铁,那时一点也不含糊的。

刚到北京时,和平里也有一个火车站。无聊的时候去过那里。只记得里面都是煤,到处黑黝黝的都是灰,特别脏。

我们到丹江口的日子里,丹江口水库还在建设。均县县城里有很多工厂。那些工厂里都有锈迹斑斑的铁轨,一头在工厂里,一头通向北边的大坝工地。

我们去城里办事、逛街、游泳的时候,常常沿着铁路,踩着一根根黑乎乎的枕木小步快捣地在上面走,不为别的,只因为无聊。

尽管看到过那么多火车站、铁路和铁轨,但是在去丹江口之前除了在新闻简报里,还真的没有见过修建铁路。新闻简报中修建铁路的宏伟场面常常让我激动不已。

605厂西北边小河沟对面,有一大块空地。过分校北区北边的小木桥后右拐沿着河边有一条小土路一直往西走也可以走到那块巨大的空地。我捡到有三个大鼓包的厚铁块的沙堆就在那块空地南边的小树林里。

沿着河边树林中的那条小路往西一直通到城里。有时去城里我们也走那条路。小河里清水慢慢地流,小河两边都是直直的树,在林荫小路上溜达别有一番情趣。不过那时大家心事都比较重,没多大心情欣赏和享受那一份天然的乐趣。

大约是春夏时分,那块空地突然热闹起来,大批男女民工云集而至。他们带着简易的工具开始挖土、挑土、填土、夯土。民工们穿得都很破旧,皮肤晒得黝黑,口音很重。他们没有任何重型机械,挖土、挑土、填土、夯土全靠人工和简陋的工具。

我们很好奇,没事儿的时候去就那里溜达,询问他们在在那里做什么。很快情报就在分校的圈子里流传,那些民工正在修建通往大坝的铁路。开始时我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又要修一条通往大坝的铁路。因为已经有铁路从城里通往大坝。再修一条不是很浪费吗?不过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大家都不认识修建大坝指挥部的人。而民工们只知道辛苦踏实地工作,其他的也说不清楚。

上万民工蚂蚁般云集在那块空地上,远远地看,好像人挨人人挤人,到了跟前才看清楚他们是分工有序的。

数千民工在宽大的作业面上挖土,并把土装到一个个竹筐里。他们的工具就是镐头、锄头、铁锨、铁锹,有的还是木头的。

另外数千民工在挑土。他们从宽阔工地的各个方向挑着装满黄土的竹筐,向着工地的中心地带走去,然后把土倒在指定的地方。他们走得很有节奏,走得很快。

还有数千民工在工地的中心地带抡起各种工具夯土。

开始的时候,民工们在工地的中心地带挖出一个条形大坑。大坑不是笔直的,而是一个由西南方向转向东北方向一个的弧形。条形大坑挖好后,民工们又开始往坑里填土。当然填进去的土已经掺和了石灰和其他材料。工地上的人们告诉我们这是在打地基。地基必须牢固坚实,否则沉重的火车一上去,路就会被压垮的。

不上学的时候,我们时不常到工地溜达一圈。

工程进度很快。几天一个样。

很快那个大坑填平了。之后一尺一尺地增高。不久我们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西南高东北低的坡。随着工程的快速进展,西南路段越来越高。

在越来越高的路基上,那些小腿肚子上的腱子肉有棱有角的挑土民工们,脚步坚实地一步一步走向高处。他们个个干巴瘦,穿着球鞋,布鞋,甚至是草鞋,跳着装满土的竹筐,平稳快速地行进。汗水湿透了他们的破旧衣衫。他们的脚下是一条条踩得结实发白的小路。那一条一条发白发亮的小路在日益增高的人造土坡上显的特别整齐有序,与没有小路的地方相互辉映,远远地看,显得黑白分明,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强悍有力的动态美。我总会站在小河边树林里的小路上盯着那一条条发白的小路看,感受着其中的力量和艰辛。

当那些掺和了其他材料的黄土被倒在地基上后,另外几千砸夯的民工就开始工作了。他们男女都有,十人一组,八人一团,围成圆圈,手里抓着粗粗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栓在石夯或者是木夯上。他们整齐地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有板有眼、节奏分明地用绳索将圆石盘或粗木柱用力高高地抛向空中,然后让圆石盘或粗木柱顺着地球引力自然落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的松土上。数百上千个圆石盘或粗木柱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的空空声此起彼伏,与整齐有序铿锵有力的号子声一起回荡在工地的上空。

上万甚至更多的民工们一起劳动的壮观场面,让我感到十分的震撼。不知当时有没有记者拍下这么壮观的建设场景。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尾部议十几米高的人造高坡逐渐成形。再不久,那个西南高东北低的弧形铁路地基建成了。之后就是往地基上挑运石头块。那些石头块十分坚硬,都是新的,大小几乎一样。再不久,铁轨铺好了。因为上学,我没有看到铁轨是怎样铺设上去的。这让我感到十分遗憾。

终于有一天,这条短短的弧形铁路建成了。它西南部分的顶部高出地面一二十米,而东北方向则是与普通地面一般高低。闪亮的铁轨通向大坝方向,我们站在新建的铁路上向北看,可以看到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缓坡。这时候我们已经知道,火车头要把大量沉重的货物拉上那个高高的缓坡。可是动力不够,不能拉很多东西。就是两个火车头一前一后一起开动,力量也是不够。仍然不能满足大坝工地建设的需要。为了多装运些货物,大坝工程局决定建造这个高坡铁路。

我们看到运送货物时,一列货车的两头各有一个火车头。它们先将装满建筑材料的车厢前拉后顶地开到那个高坡的顶上,然后加足马力,飞快地驰下高坡,借助顺坡而下产生出来的强大惯性力量冲上大坝方向的高坡。

那以后,我们经常可以看见那个高坡铁路上,货车两头的火车头同时发出撕裂长空的汽笛声,同时火车头的烟囱里强劲地喷射出白色的浓烟,缓缓启动后,带着巨大的惯性冲向大坝工地的高坡。

建设高坡铁路的壮观场面,人山人海的民工大军,震撼天地的劳动号子,石盘木拄砸在地上的空空声,以及拉着装满货物的列车在我眼前呼啸而过的恢弘气势,让我至今记忆尤新。

不知那条高坡铁路现在还在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