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养鸡和盖鸡窝

 

黄晓捷

 

1971年的春天到了。

刚开春的时候,分校领导号召并鼓励家家户户养鸡。

说起养鸡,对我来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北京,第二次在金口。

父亲奉命到丹江分校工作的时候,我们也把在金口养的五只母鸡带到了丹江。这五只母鸡挺不容易的。先是跟我们在金口。后来由于母亲病重去咸宁养病并住院,这五只鸡跟着我们去了向阳湖干校总部。那时干校总部的人员都住集体宿舍,吃集体食堂,没有单独开火的,所以不让大家养鸡,大家也没工夫养鸡。但我母亲是家属又是是病号,大家都以为我们是临时住几天,过些日子母亲病会好了,我们就会回金口,所以也没提意见。可是母亲的病太重,一时半会没好利索,接着父亲、二哥、妹妹都病了,母亲为了照顾他们提前出院去了向阳湖总部的胡黄庄。我们一家五口,除了我在咸宁城里上学,四个病号都在四连所在地胡黄庄扎了下来,时间长了,就有人开始提意见。父母也觉得影响不好,几次决定把鸡杀了或送人。可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五只母鸡命大都没有被处理掉,并于1971年的11月,先和我们回金口,又与我们一起到了丹江口。

刚到丹江分校的时候,我们很奇怪。因为只有我们家养鸡,其他人家都不养。后来与大家熟悉了,才知道1970年的春天夏天大家也是养过鸡的,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当时的分校领导们忽然决定不让大家养鸡了。当时即不准养鸡,也不准养狗,猪也养得很少。不过说完大家还加了一句,那都是老黄历了,以后大概可以养了吧?你们家不是养鸡了吗?然后就问我们家的鸡是哪里买的?怎么与普通的鸡不一样?

我们家养的鸡确实不是普通的草鸡,而是从国外引进的良种来杭鸡,是金口镇家属连的领导们带着大家专门从湖北某地的专业养鸡场买来的。是那种白的雪白、黑的漆黑、花的鲜艳、羽毛发亮、高大雄壮的来航鸡。我们家的五只鸡中,四只是来航鸡,只有一只小草鸡。经过大半年的喂养,经过那么多的曲折,这五只母鸡终于长大成鸡,到了丹江分校后没多久,1970年底终于开始下蛋了。

辛勤的劳动终于有了结果,这让我们十分兴奋。按照母亲的指示我们给鸡们做了专门下蛋的窝,每天晚上学着母亲教给我们的法子摸摸鸡屁股,看看有没有蛋。第二天如果在家时听到了母鸡下蛋后报功的欢叫声,就会拿把米去慰劳劳苦功高的下蛋母鸡。四只来航鸡下蛋后都会在家门口没完没了高声鸣叫要吃的,别的鸡不能抢。但那只国产小柴鸡下了蛋却不敢叫,只是在门口溜达,或是用嘴反复叨门报告它立功了。因为她要是高声鸣叫,其它的母鸡听到了就会回来抢赏米吃。但即便是小柴鸡不叫,那四只来航鸡好像也知道似的,到撒米的时候准按时溜达回来。

我们看到小柴鸡挺可怜的,于是把小柴鸡放进屋里单独喂它米吃。可是它出去后,依然没好日子过。几只来航鸡会围着小柴鸡,步履缓慢,头一伸一伸地用嘴轻轻叨小柴鸡,一下的一下的动作节奏分明,缓慢而有力,好像狠狠教训似地说:叫你吃独食!叫你吃独食!看你还敢吃独食不?看你还敢吃独食不?反了你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忘了姐姐们吗?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吗?还敢吃独食吗?还敢吃独食吗?再吃!再吃!再吃弄不死你!看你小样,仗着主人疼你是吗?再吃独食打死你!打死你!小柴鸡可怜恐惧地趴在地上翅膀耷拉着一声一声地惨叫,仿佛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这时,我们都会再往地上撒把米,帮小柴鸡解围。

不过它们一起在外边觅食时,要是别人家的鸡敢欺负小柴鸡,其它几只母鸡都会出头,即便是公鸡也不怕。几只又高又壮的来航母鸡联合起来,几个回合就会把狂妄自大的小柴公鸡打的满地乱窜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要是正巧我在旁边看着,它们会打得更加凶猛,得胜后会在我的面前,会在家门口昂首挺胸地转来转去,以获得我的奖励。我的奖励是一把米,或是抱着它们给它们挠痒痒。

我家的五只母鸡特别能下蛋,下的蛋还特别大。开始时我们还舍不得吃,到攒了一大木箱之后,才开始大吃起来。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缺过鸡蛋、

当我们与大家熟悉之后,小朋友们经常到我们家来参观鸡,有时候大人们也来看,问东问西地请教养鸡的经验。母亲经常把鸡蛋送给病号和老人。

因为父亲是丹江分校的一把手,所以也没人再提不让养鸡的事儿啦。正是因为从金口带来的这几只母鸡特别会下蛋,所以到了1971年的春天,父亲提议,分校领导集体讨论决定让大家养鸡自救改善生活补充营养。于是分校的大卡车开了几百里路到金口镇附近的那家专业养鸡场买了上千只来杭小鸡雏运回来卖给各家,让大家各自饲养。大卡车出发的时候,我还自告奋勇地要求带路,但被父亲否决了。

家家户户买到了小鸡,都有了事儿干。活波可爱的小鸡雏给沉闷的分校下放生活平添了些许生机和乐趣。不论大人小孩儿,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就讨论如何养鸡,交流养鸡的经验,兴奋地讲着自己家小鸡的成长变化,特别是在排队买饭的时候,大家说的都是养鸡的事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鸡雏也一天一天长大,天气越来越暖和,没多久,小鸡雏们开始满院子乱跑了。鸡们最爱去的地方是菜地,那里小虫子多,嫩菜叶子也好吃,菜地给鸡们糟蹋的一塌糊涂。不久校部下令,家家盖鸡窝管好鸡,不要让鸡再糟蹋菜园子了。

于是家家户户盖鸡窝。

刚到丹江分校的时候,因为是冬天,地里没什么菜,鸡也不多,所以我们只是在门洞里放了个大柳条筐权当鸡窝,另外用砖头垒了个简易鸡窝让鸡们在里面下蛋,让鸡们凑合着过了冬天。第二年春天我们搬到礼堂对面的房子后,天气越来越热,气味越来越大,苍蝇蚊子越来越多,满是鸡屎的柳条筐再也不能放在门洞里了,另外老鸡加上十几只越来越大的新鸡,柳条筐也装不下了,加上分校要求家家盖鸡窝管好鸡的指示,于是父亲指挥我们盖鸡窝。这个鸡窝盖了好几次,费了我们好大的精力才算盖好,为盖这个鸡窝分校的大人们之间还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次我们用水和泥垒了矮墙,在矮墙上插上树枝木棍,做了一个小屋顶,算是大功告成。没想到一场大雨,泥墙全成了泥浆,鸡窝塌了,第一次盖鸡窝失败。父亲又指挥我们第二次盖鸡窝。我们找来草,切碎,和在泥里做土坯,再用晒干的土坯盖了一个有墙有顶有门有窗的大鸡窝。没想到又是一场大雨,土坯全成了烂泥,鸡窝又塌了,一场劳动再次成了白辛苦。

看来泥墙土坯都不管用。想来想去,父亲决定用粗树枝木棍子盖鸡窝。可家里没有那么多高度一米的树枝木头。于是父亲用我们在山上捡来的木柴火到食堂去换公家烧饭用的木柴火。那些柴火又粗又直又长,正是盖鸡窝的好材料。食堂的管事和大师傅看到父亲带着我们拖着柴火与公家交换,都来帮忙。有的师傅说,这些柴火不值钱,拿回去用吧。有的说,差不多就行了,不用秤了。但父亲坚持要秤好重量,一两也不多要公家的柴火。我当时还觉得父亲多虑了,谁会真在乎这么几根破树枝呢。

回家后,我们用换来的又粗又直又长的树枝做了栅栏,又用捡来的石头砖块做了围墙,用旧木板做了屋顶和小门,一个漂亮结实的鸡窝终于盖好了。从此我家的母鸡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稳定安全的下蛋和躲风避雨的休息地。

盖鸡窝是我们家的一件小事。但是不久之后,当分校开始按照上级指示进行恢复党员生活和进入班子的民意考察时,居然有一位大师傅在一次会议上,当众说我父亲拿公家的柴火盖自家的鸡窝,是典型的白吃白拿白占行为,应该检讨和批判,并说群众都认为老黄没有资格进入领导班子。当时就有人出来拿这件事向父亲发难,慷慨激昂,上纲上线,没完没了。

但公道自在人心,当场就有人指证老黄是用家里的柴火到食堂当着大家的面秤好重量与公家交换的,并当场让在场的人出来作证。有人痛快说是,有人犹犹豫豫却又不敢否定。当时就有人问那位大师傅,老黄拿自家的柴火与食堂交换,你在不在场?那个大师傅磨磨唧唧了很久才艰难地说在场。那人又问,既然你在场,那为什么还要说老黄白拿公家的柴火盖自己家的鸡窝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是什么意思?什么目的?最尖锐的问题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这位大师傅很尴尬,在场的那位指使他出面揭发父亲的人更尴尬。大家对这种文革初期横行天下的龌龊伎俩卑鄙勾当早已深恶痛绝,于是毫不客气否决了那位大师傅的提议。后来听父母说,那位背后指使大师傅出来揭发的人不仅针对父亲,还针对其他人,搞得大家十分厌恶。后来那个人即没有恢复党员生活资格,更没有进入分校的领导班子,并为此事反复做检查,多少次大家都不让通过,说认识不深刻,继续检讨。

家家户户盖好了鸡窝,家家户户都在认真地养鸡,家家户户都希望秋天鸡长大了多下蛋。炒鸡蛋、蒸鸡蛋、煮鸡蛋、茶叶蛋、荷包蛋、煎鸡蛋、摊鸡蛋,无数种吃鸡蛋的方法早已被大家想好,就等着鸡下蛋了。

大多数人家养的都比较成功。

养得最好的是元元家。元元家养的公鸡母鸡又高又大,雄壮异常。

小川家的鸡没养好,没多久都得鸡瘟死了。陈叔叔是个书生干部,不会干盖鸡窝的活,小川南南的母亲有严重的心脏病,也不能干体力活,就是不得病,也不会干这种活。所以小川家没有鸡窝,只是把小鸡雏们养在家里的一间小屋子里。不知为什么,小川家的鸡得了鸡瘟,我们想尽办法抢救这些小鸡雏,晒太阳、喂蒜泥、喂黄连素、灌香油,但都没用。南南看着一只只死去的小鸡雏,痛哭失声,悲伤地不得了。

在丹江我们没有斗鸡,因为小公鸡太能吃太耗费粮食,让大家受不了,于是稍微大点儿就杀掉吃了。好像只有元元家养了一只硕大无比、鸡冠鲜红、羽毛靓丽的公鸡。那只雄壮的公鸡见谁都不服,特别好斗,一见着人,就瞪着眼珠子、颈毛倒竖、扎起翅膀、响亮地叫着,一副不怕死就上来试试的样子。那只大公鸡只听元元父亲的话,只有万叔叔吆喝一声才老实。每次到元元家玩儿,我们都先跑到鸡窝前逗那只好斗的大公鸡玩儿。我们绕着鸡窝飞快地转圈儿,那只公鸡就跟着我们转圈儿,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元元家的鸡窝幸好盖得结实,要不早就被雄伟的大公鸡给撞得稀烂了。后来这只大公鸡出鸡窝放风时,惊着了一位老太太,吓得老太太摔了一跤,把从食堂打的饭菜撒了一地。万叔叔十分震怒万分抱歉,不管元元哭闹喊叫千挡万挡,也不管大家的劝阻和求情,当场就把那只大公鸡一刀杀了。可怜丹江分校鸡中第一条好汉就这么一命归西,成了盘中的大餐。为了那只大公鸡元元着实伤心了好些日子,我们也好像失去了一个伙伴。没了公鸡当家的元元家的鸡窝,安静多了。没了公鸡撑腰的母鸡们也全都没了精神,生机好像死了一半。

我们家的新老鸡们健康成长。我们想尽办法给鸡们寻找荤腥。蜻蜓、蚂蚱、蚯蚓都是我们扑杀的对象。夏天到了,无意中我们发现了一个荤腥丰盛的去处,那就是男厕所。夏日的一个傍晚,当我们上厕所时,忽然发现满地都是白花花的蛆。开始还觉的很恶心。可是二哥忽然说这不就是鸡们的美食吗?于是我们把家里的鸡抱去吃蛆。鸡看到满地的活蛆兴奋异常,鸡脸通红,咕咕叫着,开始双脚还跳着,试着一下一下地叨地上的蛆。不一会习惯以后,双腿微弯,一叨一叨飞快地吃着地上蛆,鸡脑袋像纺织机的梭子一样上下翻飞。对人来说,厕所里的蛆很恶心,可是对鸡们来说,蛆却是可口的美味。许多小朋友看着鸡吃蛆觉得恶心,说鸡吃了蛆,下的蛋还能吃吗?二哥说,等我们家鸡下了蛋请你尝尝。那位小朋友说,脏,我不吃。二哥说我请你吃鸡蛋,不是请你吃鸡屎。没有蛆哪有蛋。那一段时间我们家的鸡天天晚上改善生活,荤腥催肥,长得飞快。母亲看着壮硕的鸡们说吃肉和吃菜就是不一样。人和鸡都一样。后来分校校部为了消灭蚊虫苍蝇,在厕所里洒了很多六六粉,鸡们的美味大蛆也全部消失了。

秋日的一天,分校的人们忽然兴奋起来,院子里不时传来我们家的鸡下蛋啦,我们家的鸡下蛋啦的惊叹声。

没多久,满院子都是母鸡下蛋后的报捷和讨米吃的高叫声。

从金口带到咸宁又带到丹江口的那五只鸡和在丹江养大的母鸡后来又被我们带回北京。但北京还是不许养鸡。1973年的夏天,在石家庄当兵的姐姐生孩子,正好我们放暑假,于是母亲让我们带着那几只母鸡去石家庄。不久都杀了给姐姐补身子。